杀年猪
掸蓬尘过后,此起彼伏的猪叫声开始在村子里响了起来。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家户户都养猪,小孩子们放学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拔猪草。那时候的猪吃的是草,拉的是有机肥,献的是美味佳肴。那时候房屋小,大部分人家都是猪人一屋,灶台的对面就是猪圈。母亲每次做饭的时候都会烧上两大锅,一锅煮的是大米饭,一锅煮的是猪草。一家人在这边水缸背吃饭,那边的两头猪吃着米糠伴猪草,猪人同欢。
那时候,猪吃的都是有机草,猪人共处一室而不闻其臭。年初买两头猪崽,慢悠悠地养上一年,等到腊月里长了膘,杀一头,卖一头,过年的猪肉有了,办年货的钱也有了,这年也就过得滋润、踏实了。小时候,一年到头很少吃到猪肉,杀年猪这一天却可以大块朵颐,把猪肉当饭吃,一想到这天就流口水,便把吃剩的饭菜偷偷地倒到猪槽里,让它也吃点精细粮,好多长肉,早点能吃到香喷喷的猪肉。
杀年猪这天,母亲早早地起来了,两口大锅都烧满了水。约好的杀猪佬如期而至。父亲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一起去猪圈里绑猪。笨了一辈子的猪此时忽然顿悟了:主人家天天让我吃了睡睡了吃,原来在这等着呢。可这时候明白已经来不及了,只有高声叫唤,绕着猪圈四处躲,可这猪圈就像孙猴子金箍棒划下的圈圈,休想逃走,没两个回合就得乖乖地束脚就擒。大家把猪三下五除二绑在了两条四尺凳拼起来的“刑台”上,猪的叫唤声变得更加刺耳,显得有点后悔的意思。我想,它为什么不是猪八戒呢?可以遁形而逃啊。转而一想,不行,它逃走了我吃什么啊?幸好不是猪八戒。
这刺耳的尖叫声把我们从梦中唤醒,赶紧叫弟妹们起来,快快,杀年猪了!那时候孩子的娱乐生活很少,哪怕是杀条鱼都可以看半天,看看它肚子里究竟藏着什么,更何况是杀猪。
几个壮汉摁着猪,杀猪佬一手拧着猪耳朵,一手举起那把锋利的杀猪刀,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对准脖子关键部位用力一捅、一送、一拧、一松,那鲜红的猪血便喷涌而出,流到了接在地上的一只木盆里。木盆底下洒了一大把盐,猪血流了满满一盆,再用勺子搅伴均匀,不一会血就凝固了,然后切成一块一块豆腐状,加上生菜一煮,那也是一道美味。杀猪佬把刀身在切口上进进出出又送了几下,好让猪血彻底流干净。此时要是有人凑上去想看个究竟,那也会溅上一身血。
我们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着猪叫声先是由缓到急、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由急到缓,最后回归寂静,我们知道这头猪已经彻底一命呜呼了。因为杀猪这个环节太血腥,父母是不让小孩子看的,但我们总是很好奇,在别人家杀年猪的时候会偷偷地跑去看。
等我们起床的时候,杀猪佬已经在一个大木桶里开始褪猪毛了。这样的大木桶一般家家户户都有,实在没有的,向邻居借一下也都很乐意。在这个寒冬腊月的早晨,一头死去的猪丢进了盛满开水的大木桶里,开始它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泡澡”。杀猪佬用一个铁勾猛地扎在猪的脖子里,然后抓着铁勾的手柄上,拉过来,推过去,让猪的全身得到“洗礼”。然后拿出一把刮刀,迅速地在猪的身上一下一下刮了起来,落下的猪毛不一会就溢满了水面。
刮完毛的猪一改污秽不堪的面目,变得白白胖胖,光滑而温热,小孩子忍不住要去摸一下。杀猪佬举着一把砍刀,朝着小孩子挥了挥喝斥道:走开走开!孩子们吐吐舌头逃开了,走不了几步又停下来,朝这边望着,脚步一点点地移过来。
杀猪佬举起大砍刀就在木桶的边上先将猪头割下,再将猪头耳根、眼睛等每一个部位上的细毛刮干净,因为这是谢年用的,来不得半点马虎。然后将猪身用铁勾倒挂在靠墙的梯子上,再拿刀把肚子从上到下剖开,取出里面的肚、肺、肝、肠等内脏,放在一个筛子里,然后再一件件清洗干净。肺啊肠的,一般都由女主人送去娘家,孝敬老人,嫁了老公不能忘了娘,得有心肠。这时候,杀猪佬不忘先割下猪脖子上的一条肉,俗称“红头肉”,交给主人家拿去先炒,有时候还会再割上一块猪肝,加上猪血,一桌猪福宴基本上就显得丰盛了。
不一会,灶头上就会飘过来一阵阵的猪肉香,孩子们闻着口水止不住要往下流,不停地做着吞咽的动作,才不至于露出一副馋相。等母亲一桌猪福宴烧好,帮过忙的都要上桌尝鲜。杀猪佬当然是坐在上首的,满上酒,拿起筷,说声,吃吃,大家吃!这时等急了的孩子们便毫不客气地把筷子箭一样的射向了那盘满满的肉,好像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似的。杀猪佬自然是最淡定的,吃过百家猪的他慢吞吞地举起酒杯,一边吃一边跟主人家唠起嗑来,从养猪到杀猪,从猪草到猪肉,吃得怎样?喂得怎样?长得怎样?分析的头头是道。母亲在边上一字一句都听到肚子里,为的是第二年把猪养得更好。
小孩子们却不管这些,早就盛了满满的一碗饭,夹上几块肉,高高地堆在上面。父亲用筷子敲着我们的筷子,说“够了够了,吃完再夹”。母亲却笑着说,“难得杀猪,让他们吃个够。”我们吐吐舌头,退到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却总是吃着碗里的,想着桌上的,怕等下就抢不到最后一块,吃了一半便把另外一半藏到碗底,又去桌上夹。父亲看着我们的碗将信将疑,这么快,你们把肉真当饭吃啊?我们心下却窃喜不已。现在的孩子已经很难想象,在那个物质贫穷的年代,连吃上一顿猪肉都是一种奢侈。惟有杀年猪这一天,我们可以在猪福宴上将猪肉吃到撑为止,恨不得把一年的猪肉都吃到肚子里去。
猪福宴散去,热闹嘈杂的场面渐归平静。母亲看着空空的猪圈,七分是喜悦,三分是失落,口里念道,人活一世,猪养一秋,虽然安逸,却是短暂。母亲默默地点了三支香和一叠黄裱纸,进行杀年猪的最后一项仪式——“拜栏头”。在香火袅袅中,母亲虔诚地为她养了一年的猪祈祷,希望它们早日投胎,转世为人,以免受宰割之苦。
三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