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的老虎
明朝崇祯十四年(1641年),31岁的李渔遇上了一件新鲜事。
这一年,汤溪的县令瞿萱儒给他送了一只活老虎。
瞿萱儒,名鸣岐,四川人。崇祯十一年任金华通判,十三年升任金华同知。同知为知府副职,正五品,负责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第二年,汤溪县令空缺,暂由瞿兼任。李渔25岁中秀才,成为名噪一方的“五经童子”,29岁乡试落榜,便留在金华复读备考,期间结识了不少官场中人,瞿萱儒便是其中之一。可矍萱儒为什么要送一只活老虎给李渔呢?
说来也巧,这一天,李渔从金华回兰溪,途经汤溪,顺便去拜访新上任的瞿县令。恰好遇上当地山民捕获了两只幼虎,用笼子装着献给了县令当宠物。瞿县令见到李渔,当即送了一只给他。李渔也觉新奇之物,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见过老虎长什么样,况且还是活的,虽然幼小,看上去牙齿都还没长齐,爪子也不锋利,但一张嘴,吼声震天,让人听了胆颤心惊。幸好是装在笼子里的,要不然还真不敢靠近。李渔想着带回去给家乡父老长长见识,不料从汤溪到夏李,不到五十里路,原本半天的路程竟走了三天三夜。为什么?因为沿途每过一个村庄都被村民拦住,全村人轮流来看虎,都说没看到过活老虎的样子,要来看看这新奇之物。
“婺郡山民善搏虎,岁献公堂不胜数。官民习见忘其奇,虽有虎形无虎威。”那时候的汤溪还是山林茂密,常有虎出没,这里的山民勇猛善搏,经常有猎户擒到老虎献于衙门公堂。所以这里的人平时死老虎见多了,但活的却很少看到,除了猎户。一般的山民见到活虎之日也是葬身之时,远远听见虎啸逃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看它一眼,除非不要命的。而李渔的到来却让沿途的村民满足了一个心愿,吃瓜的群众们想看看吃人的老虎到底生了一副怎样的德性。有人为了模拟一下吃人的场景,甚至从家里牵来了小猪小羊,投到笼里去,看老虎怎样撕咬。老虎虽幼,却天生一副王者之相,“斗处既同狮子搏,伏时亦异蛟龙蟠。一啸犬羊皆屏息,再鸣牛马同辛酸。三吼尽褫群兽魄,屎遗溺下如飞湍”。别看它幼小的样子,一声啸吼,声震屋宇,狗啊牛啊的听了吓得屁滚尿流,乖乖葬于虎腹之中。围观者又惊又奇,想象老虎吃人的惨状,想想都后怕。
李渔这一路风光得很,遇村必留,留必酒肉款待。人还没到家,附近十里八乡都已经传遍,早早地等在他家想一睹虎容,又暗又潮的泥瓦房里简直成了动物园,挤了个水泄不通。还有一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因为不能出阁观看而遗憾,便叫家人送邀请函来,请李渔带着活虎前去巡展,书生李渔好像一下子牛逼起来,成了族中之荣耀,这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家住深山来远亲,不是知交亦相识。人以为荣我独羞,身不能奇假奇物。纵使凤凰栖我庭,麒麟驺虞产我宅,彼自瑞兮何与吾,丈夫成名当自立。”古人云,三十而立。31岁的李渔乡试落第,不能以自己的“立业”来博得别人的眼球,而只能靠一只老虎来刷存在感,这对他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而且这件事也牵扯了他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无法专心做功课。于是李渔干脆在村里的伊山上放虎归山,让它重归山林了。
李渔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笼子感叹道:“噫!一虎之微,只以但见其死,未见其生,遂致倾动一国,宝若凤麟。使人而虎者,炳蔚其文,震作其声,而又不为人所习见之事,则一鸣惊人,使天下贵贱老幼,以及妇人女子,咸以得见为幸,其得志称快又当何如?借物志感,作《活虎行》以自励。”李渔的这首古风《活虎行》最早收入他的《龆龄集》中,康熙九年,60岁的李渔在他的翼圣堂里出版《笠翁一家言》初集,再次收录此诗。后来为李渔创作《芥子园画传》的著名画家王安节为此诗作评曰:“此先生三十年前诗也。向于见之,乃今名满天下,妇人稚子莫不知有笠翁,非炳蔚文章所致欤!有志者事竟成,信然哉!”
李渔研究者很少有注意到李渔此诗,而我坚信此诗见证了李渔的一次自我革新。他由此悟出了一个做人做文的道理,凡新奇者必获人观,甚而一鸣惊人,但要想留青史册,光有新奇还远远不够。别看老虎活着趾高气扬,但最终还不是落得个被人屠宰的下场,肉成人食,皮做人衣,到那时便再也难耍威风了。因而天下之威光靠噱头是不够的,“炳在文章威在德”,关键还须心存之“德”。
他说:“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31岁之前,李渔遵从母亲训导,一心追求功名,以图光宗耀祖。31岁之后,李渔放弃了外在的追求,而更加注重内在的修行,以求活得真实。心之所需,我之所求,这正是知行合一、经世致用之体现,也是宋元理学的精髓所在。
李渔从一只活虎上得到了一种新的人生启迪,从此光照一生。
三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