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浦口浣溪沙
这是一次很美的遇见,不论真伪。
三国吴宝鼎年间,山阴人丁潭新任东阳太守。《世说新语》里说,这位丁太守曾得到过王导的夸赞,说他有成为三公的声望。晋代的三公,那可是官员中顶尖的存在。
丁太守乘船沿着富春江、兰江逆流而上,一边赴任,一边欣赏山明水秀,叠嶂烟波。傍晚时分,经过现如今的女埠附近,见到江边有一群浣纱的少女,正拿着白色的长纱在水中浣洗,口里叽叽喳喳,吴侬软语如莺啼一般,为这水光山色平添了不少风韵。“女儿浦”的名称也就留了下来。
我与女儿浦也有过一段交集。
儿时的我,暑假常常会在女埠的阿姨家呆上几天。阿姨家就住在大坝的后边,沿着一条短短的小路,越过一个小小的土坡(那土坡其实就是防洪坝),就来到了溪滩。溪滩里都是细细的黄泥土,松软得很。那时的溪滩之上,全都种满了密密的桑树。靠近溪水的地方都是大块的赭色岩石。每天傍晚时分,每家的女人们似乎约好了似的,都纷纷到溪边洗衣服。我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待在溪边看水看云看远山,有些日子,天上还有大半个白白的月亮挂着,更增添了一种意蕴。
远远地看到从下游来了一艘船,“突突突”地往上开。我开心地喊起来,没想到水边洗衣的女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手上拿着衣服,往岸边跳。我惊诧莫名,不就一条船嘛?怎么比我还激动。想法都还在脑子里转,就看见那船带起的涟漪已经到了岸边,扑打在岩石上,激起了一个个的水浪,站在岸边的我衣裤都湿了一身。当年的我不会知道,就是我待过的这个地方,竟然会出现在黄庭坚舅甥两个人的诗里。
兰江航道在唐宋时候应该已经相当兴旺了,诗人们留下数量众多的诗词可以为证。黄庭坚是江西修水人,每次上京或回乡基本上都要走这条水路。在船上慢悠悠地踏水而行,在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时代,读书写字、吟诗作文就成了古人最主要的消遣时光的方式。想想书法史上著名的兰亭十三跋吧,不就是赵老夫子在上京途中反复欣赏兰亭序而写出来的吗?
作为江西诗派的鼻祖,黄山谷自然是要作诗的。从桐庐到兰溪,黄庭坚坐船逆流而上,走了一天。早上从新妇滩出发,远山只有一个轮廓,那弯弯的天际线犹如女儿家微微蹙起的眉黛,蕴含淡淡的闲愁。到女儿浦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放舟于兰江之上,正好欣赏明丽的秋色。天边那硕大的斜阳倒映在水中,整个江面都闪烁着粼粼的金光。伴着岸边多彩的树和远处黛色的山,构成了一幅动静相生的画面。天色暗下来,水中如钩的月亮和天上的一弯新月相映成趣,远处忽然传来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难不成是受了水中沉钩的惊吓?
山谷道人无疑是很想在这样的闲适中生活的。半生的经历、仕途的风波都会让人有这样的体悟。古代的读书人多数都是儒道同修,甚至是儒释道同参的,他的老师东坡居士就是这样。
山谷回想他带着箬笠奔波于各处的身影,平生种种不如意自会涌上他的心头。“斜风吹雨转船头”,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是否会走另外一条路呢?无从知晓。
多年以后,山谷的外甥徐俯也乘船从此经过,这位官至参知政事的朝廷大员也填了一首《浣溪沙》,最后一句倒是“斜风细雨小舟轻”,在相同的景致下,一路顺境的徐俯自然和他舅舅有着不同的心境。
读的诗多了之后,蓦然发现黄氏舅甥二人的《浣溪沙》却是有所本的。新妇滩、女儿浦,甚至是受惊了的鱼都曾经出现在一位唐人的《渔父引》里,他便是海宁的顾况。我不知道这位对白居易说长安城居不易的诗人有没有到过兰溪,但如若看看这首词,却是应该到过的。词云:
新妇矶边月明,女儿浦口潮平,沙头鹭宿鱼惊。
只是顾况写出如此风雅的越地景致之后会想些什么呢?他没写,这就有了更大的一块留白。
朱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