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寻根”的赤子之心
——读项建新诗集《白鹭怀乡》
●邢海珍
自朦胧诗为代表的新诗潮以降,新诗的发展一直朝着求新求变、在个人化与探索新途大动干戈的方向急流勇进,在极大地激发了诗歌潜能要素而促进发展的同时,也必然地带来了文化生态自适的一些负面效应。其中最大的问题是诗的传播渠道受阻,读者与诗在接受上出现了一种危机式的消极状态,诗人的写作许多时候只能“自我陶醉”,甚至无可奈何地陷入并满足于“小众化”的游戏泥淖,造成了诗人与读者的严重脱节甚至对立的局面。
项建新的出现,是诗歌的“怀乡”“返乡”行为,是眷顾读者、激活诗歌文化传统活力的一次新型的“大众化”的努力。他着意在现代化网络技术的基础之上,重建诗歌的传播优势,从诗意表现的话语类型入手,倡导“新写实主义”的诗学传统,重视诗人与读者的沟通机制,从诗人之心到达读者之心,心心相应,拓展一条心性敞开的大道。新近出版的诗集《白鹭怀乡》,是又一次努力实践“新写实主义”写作精神的优秀范本。诗人把《白鹭》一诗作为诗集的“自序”,表达了对于故乡、土地的眷恋情怀和执着“寻根”的赤子之心。
这只白鹭
想必是从喧闹的都市而来
它一定是循着故乡的气息
飞过千山万水回到这条溪流的
我看到它对着水面映照自己的身姿
我确信它的那种孤独
只有故乡
才能真正理解它
“白鹭”作为一个核心意象,对于项建新的诗歌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标识性生命隐喻,虽然远走高飞,但又时时不忘回到故乡的溪流,“对着水面映照自己的身姿”,一种超迈的“孤独”深含着忧思与悲悯,以自身的精神回归构建了诗意的价值体系。在此可以清晰地看到,项建新所追求的诗歌境界不是以自我言说作为终极目标,而是把诗人的诗性表达当成出发点,让诗本身成为由诗人抵达读者的沟通、交流的桥梁。
对于当下的诗歌发展来说,项建新关于“新写实主义”的诗学主张应当引起诗界的注意。比如在《新写实主义》诗集后记所说的:“‘大不同的视角,很高级的表述,白描式的行文,意料外的点题,很奇巧的隐喻’,最终让隐喻引发折射,这样的诗歌是可以映射社会现实、洞穿历史未来的。在这样的认知下,我们可以自由地与宇宙、自然、人类、自我,开展对话。”诗人既倡导诗歌话语的清新晓畅、可以无障碍地直达读者的内心,又强调视角、点题、隐喻等诸多方面的诗意营造技巧,极力强化诗歌的艺术性和感染力。对于当下许多诗人一味追逐所谓神秘、晦暗,写出故作高深、堆叠缠绕的诗来愚弄读者的时尚,是一种有力的反拨。
近几年来,适应他“为你诵读”事业需要,项建新倡导“诵体诗”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不可忽略的纠偏作用。正如他在《重返村庄》诗集的后记中所说的那样:“这两年,我提出了‘诵体诗’的概念。何谓‘诵体诗’,就是适合诵读的现代优秀诗歌。‘诵体诗’要求以彰显文字内在的韵律感来体现‘诵体诗’的音乐美,而不会单纯为了适合朗诵而降低了对诗歌艺术的要求。因此,只要不存在文字晦涩,只要诗歌艺术达到一定的高度的就是‘诵体诗’。‘诵体诗’的写作要摒弃语言晦涩的倾向;要防止散文化、过度抒情化、格言化等倾向;要防止片面的追求押韵等歌词化倾向;要防止片面地大量使用排比、追求句式对照呼应。”项建新的“新写实主义”主张,走的是“诵体诗”的实践之路,通过诵读的方式、最大可能地与读者实现“听觉”上的交流,进而达到心灵交汇沟通的目的。
《白鹭怀乡》中的诗作充分反映了项建新对于诗歌艺术必须弘扬“传播性”的重要意义,通过“诵读”来促进新诗创作上的某些缺失,旗帜鲜明地反对语言文字故意晦涩、缠绕的不良倾向,力求实现“新写实主义”的现代汉语“白话”诗歌语言表现的新境界。“老家村口/有一口老井/夜晚来临/我在井边静坐//我突然看见/黑不隆冬的深井里/映出了一轮圆月//哦 就连光明/有时也会被锁进/黑暗里”(《深井》)这样的诗歌话语呈现了一种简朴、明晰的质地,追求的是现代汉语表意的通透性。诗中剔除了故作高深、刻意曲折所造成的含混、似是而非,尤其不见了因过度修辞带来的理解、认知的障碍。诗中有关于村口老井的情境描写,有结尾的近于理性的深度感悟,但又没有一惊一乍的操弄,都是顺乎自然、水到渠成。虽不事张扬,却又不乏深度,是刘熙载所说的“须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触著,乃足令人神远”,项建新的这些平易之诗不是平白肤浅,时时彰显了思考的深度,在追求“诵读”大众化传播效果的前提下,重视与读者的沟通理解,这对于拉近新诗与受众的距离,应是一种明智之举。
相比于那些小众的、贵族化的,以创新和探索为目标而无视读者的傲慢,项建新的“新写实主义”的努力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我们用现代汉语写诗,面对的就是更为广泛的读者,而心中没有读者的写作,无论如何都并非明智之举。当年的新文化运动中的“新诗”现象,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走向大众的写作和阅读。我们的诗越写越让读诗的人处于无奈的状态,写的人自顾自地写、读的人读不懂只好转身离去,这个问题应该面对,尤其写诗的人更不应全然不管。项建新从“诵读”的途径入手,当然未必解决全部问题,但这种富有成效的努力,让我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可以通过不同渠道的诗歌传播和发展的可能性。
对于“诵体诗”的写作,项建新是有过一番认真研究的,既要适合诵读,又要有诗的精度与高度,不能只为诵读而降低了诗的水准。他曾总结了诵体诗的写作经验,概括了“转折、延伸、打破”的三段式手法。写诗不是让人看明白了就好,还必须走向深度,要通过一定的曲折实现内蕴的丰赡绵长,具有“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起伏。比如《白鹭》一诗,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做过一些分析,诗的开头强调“一只白色大鸟”,但后面又写在他乡总是看见“大群大群的白鹭”,以致对家乡的“孤单”的一只产生了疑问,这就是“转折”,诗的表达是需要波澜的。要说明的是,“转折”也是延伸的一种形式,要说明的是,只不过是出现了“拐点”。拐点是“打破”的一种蓄势,有拐点积蓄“打破的力量”。形单影只、“飞过千山万水”回到故乡的河流,进而引发抒写主体“我”的精神境象——“我确信,它的那种孤独/只有故乡/才能真正理解它”,这就是人与鸟打破了隔阂,在“故乡”上找到了遇合点,这就是精神境象的一种“打破”,人和鸟有了共同的故乡,故乡是诗意和人性的热土,无论得意还是失意,故乡的怀抱都能接纳游子的“孤独”。诗以人与鸟的交集营造了一种积极的人生姿态,“打破”了惯常伤怀情绪的局限,达成了“转折、延伸、打破”的艺术效果。
著名诗歌批评家张清华曾对项建新的诗歌有过非常精准的概括:“项建新在恢复和强化被当下诗坛忽视的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的写作常识,他的诗精妙易懂,又深刻感人,他一直坚持真诚、直接、灵犀、睿智的写作风格,其作品将事实诗意与尾部张力相结合,力求重新确立真挚诗学,对民族化写作有发扬有开拓,在当下诗坛有很强的辨识度,且独树一帜。”项建新重视对诗歌的传统的开拓,“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以写实为主的“事实诗意”与感悟提升的“尾部张力”的相辅相成,构成了在坚实铺垫中走向思考深度的诗歌体式。
在《种父亲》一诗中,诗人以平实的语言写父亲,但诗却以巧妙的构思取胜,“种”虽很新奇却不怪诞:
分产到户前/父亲是个植保员/是村民问询田间事务的百宝书/分田到户后/父亲种的庄稼/总是一眼分明/是村里最好的那几片//父亲种了一辈子好庄稼/在所有的庄稼里/最让他骄傲的/还是他的三个儿子//有一天/父亲把自己也种进了土地/长成了一棵思念之树/成为儿子们永远的眺望/从此 无论千里万里/总能遥遥相对 父子连心
这首诗刚好是三节,从写作的结构上整好迎合了“转折、延伸、打破”的意旨,开始以种庄稼进行铺垫为转折蓄势,然后从庄稼转到人,使诗意得到延伸,最后由种庄稼到种人,实现了整体意蕴的“打破”,这就是“尾部张力”。项建新的“新写实主义”诗学主张,其最突出的特色是诗歌话语的平实质朴,但他又能在平实中寓含深度,在质朴中体现机巧,使诗平中见奇,而不是流于平淡、平庸。
《白鹭怀乡》是一部有鲜明特色的诗集,是诗人项建新“诵体诗”的代表作,充分体现了诗人心怀读者、面向大众的情怀,通过诵读来打造诵体诗的精品高度,进而重建诗歌的传播优势,拓展心性敞开的大道,使诗歌更大可能地走向社会人生的现实层面。
(作者简介:邢海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歌评论家,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奖、《中国诗人》年度奖等多种奖项。)